第三十二章血襁秘诏
凛冽的山风如同裹挟着冰屑的巨手,狠狠抽打在华山之巅。
嶙峋的怪石和虬结的古松在呼啸的风声中发出呜咽般的呻吟,卷起的雪沫如同白色的沙尘,迷蒙了视线。
那座墨青色的“华山派”石碑,如同沉默的巨人,矗立在平台中央,在惨淡的天光下散发着古朴而厚重的气息。
碑身上,那流动的金色光影图谱,“止戈剑经”,在风雪中若隐若现,散发着神秘而玄奥的韵律。
石碑前,数十名华山弟子正在风雪中演练着剑经图谱中的基础招式。
动作虽显生涩,但眼神中却充满了专注与坚定。
他们大多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衫,冻得嘴唇发紫,却无人退缩。
数月前剑冢的血腥与绝望,如同烙印刻在每个人心底,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与传承,是他们用命换来的珍宝。
夜宸站在平台边缘一块凸起的岩石上,玄色劲装的下摆在寒风中猎猎作响。
她左肩的伤口早已愈合,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疤痕,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加锐利,如同时刻警惕的鹰隼,扫视着山下被风雪笼罩的茫茫群山。
她手中紧握着一柄新铸的长剑,剑身黝黑,只在刃口处闪烁着一点寒芒,正是依照“止戈剑经”图谱所铸的制式长剑。
她的目光偶尔掠过石碑前那些刻苦练习的身影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,但更多的,是沉淀在眼底深处的凝重。
柳乘风的死,赵珩的失踪,青铜龙骸的诅咒,还有那在剑经光影下惊鸿一瞥的残缺皇陵图,巨大的阴影并未散去,只是暂时蛰伏。
平台另一侧,靠近山壁背风处,搭建着几座简陋的木屋。其中一间,门窗紧闭,却依旧有丝丝缕缕的寒气从缝隙中渗出,在门板上凝结出细小的冰晶。
屋内,光线昏暗。凌霜躺在铺着厚厚皮毛的简陋木榻上,双目紧闭,眉头紧锁。
他的呼吸微弱而艰难,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冰晶气息。
脖颈上,那幽蓝的霜纹锁链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,散发着刺骨的阴寒,将他大半张脸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白霜之下。
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,此刻如同深嵌在皮肉中的寒冰,纹路比之前更加清晰、更加凝实,甚至隐隐透出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光泽。
苏清瑶留下的玄冰玉髓膏和那片诡异的“御制”金鳞,似乎只是暂时压制了霜纹的蔓延,却无法根除这深入骨髓的阴寒诅咒。
苏清瑶静静地坐在榻边的一张木凳上。
她依旧是一身素白,只是外面罩了一件厚厚的雪狐裘,却依旧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清冷与单薄。
冰魄般的眼眸凝视着凌霜脖颈上那幽蓝的锁链和心口的霜纹,眼神平静无波,如同冻结的湖面。
只有在她眼底最深处,一丝极其隐晦的、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疲惫与忧色,悄然流淌。
昆仑令碎裂,命契印的残缺,更是在灵魂深处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,每一次动用冰魄真元,都如同在撕裂神魂。
她伸出手,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冰蓝光芒,轻轻点在凌霜心口的霜纹边缘。
冰蓝光芒与幽蓝霜纹接触的瞬间,发出细微的“滋滋”声,一丝丝阴寒的黑气被强行逼出,但很快,那霜纹又如同拥有生命般,缓缓蠕动,将逼退的区域重新覆盖。
“还是不行……”苏清瑶收回手指,指尖微微颤抖,一丝淡金色的血丝从她嘴角溢出,瞬间凝结成冰晶。她默默擦去,冰魄般的眼眸深处,那丝疲惫更深了。
就在这时。
屋外,风雪呼啸声中,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、带着金属摩擦和沉重脚步的嘈杂声响,打破了华山之巅多日来的沉寂。
夜宸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木屋门口,眼神锐利如刀,低声道:“有人上山!是……官兵!”
苏清瑶冰魄般的眼眸微微一凝。
平台入口处,风雪弥漫中,一行身影艰难地跋涉而上。
为首的是两名身穿玄色重甲、头戴覆面铁盔的魁梧军士。
他们步履沉重,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积雪之中,手中紧握着沉重的长戟,眼神透过面甲缝隙,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
在他们身后,四名同样装束的军士,合力抬着一架由粗大毛竹捆扎而成的简易肩舆。
肩舆上覆盖着厚厚的明黄色锦缎,遮挡了风雪,也遮住了里面的人影。
这一行人马,虽然只有六人,却带着一股浓烈的、属于沙场和朝堂的铁血肃杀之气,与华山之巅清冷孤绝的氛围格格不入。
他们无视了平台上那些停下练剑、警惕望来的华山弟子,径直朝着石碑的方向走来。
夜宸的身影如同标枪般立在石碑前,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她手中的黑剑微微抬起,剑尖斜指地面,一股冰冷的煞气无声弥漫。“来者何人?此乃华山派禁地,止步!”
两名开路的重甲军士脚步一顿,长戟交叉,发出沉闷的金铁交鸣。
其中一人瓮声瓮气地喝道:“大胆!御前龙骧卫奉旨办差!速速让开!”
“龙骧卫?”夜宸眼神一冷。这是拱卫京畿、直属于皇帝的亲军精锐,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奉谁的旨?赵珩不是失踪了吗?
就在这时,那明黄色的肩舆帘子被一只枯瘦、苍白、带着明显病态的手,轻轻掀开了一角。
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,出现在缝隙之中。
是赵珩。
但此刻的赵珩,与数月前剑冢中那个暴怒如狂、野心勃勃的亲王判若两人。
他脸色蜡黄,眼窝深陷,颧骨高高凸起,嘴唇干裂发紫,没有一丝血色。
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神,此刻只剩下浑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,仿佛油尽灯枯。
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,外面裹着厚厚的貂裘,却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,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。
最令人心惊的是,他裸露在貂裘外的脖颈和手腕处,隐约可见尚未完全愈合的、狰狞的疤痕,如同被无数利齿啃噬过一般。
这正是剑冢中亿万锈剑碎片留下的恐怖印记。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”赵珩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咳得几乎喘不过气,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。
他艰难地抬起眼皮,浑浊的目光扫过夜宸,扫过那座墨青色的石碑,最后落在闻声从木屋中缓步走出的苏清瑶身上。
苏清瑶站在木屋门口,风雪吹拂着她素白的衣裙和如雪的长发,冰魄般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肩舆上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,没有任何情绪波动。
赵珩喘息了好一会儿,才勉强止住咳嗽,声音嘶哑破碎,如同破旧的风箱:“苏……苏仙子……别来……无恙……”
他扯出一个极其难看、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,与他帝胄的身份形成了刺眼的对比。
“赵珩。”苏清瑶的声音清冷如冰泉,没有任何称呼,直呼其名,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赵珩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屈辱,但很快被更深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取代。
他颤抖着伸出手,从怀中极其艰难地摸索着,掏出一个用明黄色锦缎严密包裹的、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。
“奉……奉旨……”赵珩的声音断断续续,带着浓重的喘息,“将此物……交予……苏仙子……”他示意抬舆的军士上前。
一名龙骧卫上前,单膝跪地,双手高举过头,将那明黄色的包裹呈到苏清瑶面前。
包裹用的是最上等的明黄云锦,上面用金线绣着精细的双龙戏珠图案,龙鳞龙爪纤毫毕现,尽显皇家威仪。包裹的四角还用金线打着复杂的平安结,显然极其郑重。
苏清瑶的目光落在包裹上,冰魄般的眼眸深处,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一闪而逝。她没有立刻去接。
赵珩见状,眼中哀求之色更浓,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,却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,咳得撕心裂肺,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暗红的血沫。
“苏……苏仙子……此乃……陛下……亲赐……咳咳……绝无……恶意……只求……只求仙子……念在……天下苍生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他咳得说不出完整的话,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清瑶,充满了绝望的祈求。
夜宸警惕地盯着那个包裹,手中的黑剑握得更紧。她绝不相信赵珩会安什么好心。
苏清瑶沉默了片刻。山风卷起雪沫,拍打在她清冷的脸上。最终,她缓缓伸出了手。那只手依旧苍白纤细,指尖带着冰雪般的寒意。
她接过了包裹。
入手微沉,带着锦缎特有的柔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。
她没有立刻打开,只是静静地看着。
赵珩见她接过,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瘫软在肩舆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诡异光芒,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。
他挥了挥手,声音微弱:“走……回……回京……”
龙骧卫们没有丝毫犹豫,抬起肩舆,转身便走,沉重的脚步很快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道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平台上,只剩下呼啸的风雪,沉默的石碑,以及苏清瑶手中那个明黄色的包裹。
夜宸快步走到苏清瑶身边,低声道:“前辈,小心有诈!”
苏清瑶没有回答。她拿着包裹,转身走回木屋。夜宸紧随其后。
屋内,凌霜依旧在昏睡,寒气弥漫。
苏清瑶走到木桌旁,将包裹放在桌上。她伸出苍白的手指,极其缓慢地、一层层解开了那明黄色的锦缎。
包裹里面,是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。木盒做工极其考究,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,散发着淡淡的檀香。盒盖中央,镶嵌着一块温润剔透的圆形白玉,白玉上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蟠龙。
苏清瑶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蟠龙白玉,冰魄般的眼眸微微眯起。她打开了木盒。
盒内,铺着一层明黄色的柔软丝绸。丝绸之上,静静地躺着一方拓片。
那拓片约莫一尺见方,质地非纸非帛,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、仿佛凝聚了月华般的白玉光泽,拓片表面,清晰地拓印着一方印玺的图案。
印玺上方,一条五爪金龙盘踞,张牙舞爪,龙鳞龙须纤毫毕现,散发着磅礴的龙威,印玺下方,四个古朴遒劲、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巨大篆字,受命于天。
正是传国玉玺的拓片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仿佛能镇压山河、统御万民的皇道气息,从那白玉般的拓片上隐隐散发出来。
夜宸站在一旁,仅仅是感受到这股气息,便觉得心神震荡,仿佛要忍不住跪伏下去。
苏清瑶冰魄般的眼眸凝视着这方玉玺拓片,眼神依旧平静,但眼底深处,却仿佛有冰层在缓缓冻结。
赵珩送来这个,是什么意思?示威?求和?还是……
她的目光落在拓片边缘。在拓印的玉玺图案之外,那温润的白玉底材上,靠近右下角的位置,似乎有一小块区域的颜色,与周围有些微的差异?极其细微,若非她目力超凡,几乎无法察觉。
苏清瑶伸出食指,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细微、几乎不可察觉的冰魄真元,如同最精密的刻刀,轻轻点在那块颜色略深的区域边缘。
嗤……
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如同冰针刺破薄纸的声响。
那温润的白玉拓片表面,竟被她指尖的冰魄真元,极其精准地揭开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玉膜。
玉膜之下,露出的并非底材,而是另一层东西。
那似乎是一小块布料。
一块极其陈旧、颜色暗沉、仿佛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布料。
布料被巧妙地镶嵌在白玉拓片内部,边缘与拓片严丝合缝,若非揭开这层伪装的玉膜,绝难发现。
更让苏清瑶和夜宸瞳孔骤缩的是。
在那块陈旧的布料之上。
用某种极其暗沉、却依旧刺眼的暗红色液体,书写着几个扭曲而狰狞的大字。
那字迹潦草而急促,仿佛书写者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仓促写就,笔画间甚至带着飞溅的血点。
那几个字是,皇子非亲生!
血书,藏在玉玺拓片夹层中的血书。
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席卷了苏清瑶和夜宸的心神,皇子非亲生?!哪个皇子?当今天子膝下唯有一子,这血书是谁所留?又为何藏在玉玺拓片之中,由赵珩送来?!
然而,
就在这惊骇尚未平息的瞬间,
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,
木屋的窗户并未关严,一缕正午时分惨淡的阳光,艰难地穿透了弥漫的风雪和窗棂的缝隙,如同金色的细线,恰好照射在那块书写着血字的陈旧布料之上。
就在阳光触及血字的刹那。
布料上那几个暗红色的“皇子非亲生”大字,猛地发生了诡异的变化。
那暗红的字迹,如同被阳光点燃的熔岩,瞬间变得鲜亮、刺眼,仿佛刚刚流淌出的新鲜血液。
紧接着,
在鲜红刺目的血字笔画之间,在那陈旧的布料纹理之中,
无数道极其细微、极其繁复的暗金色纹路,如同拥有生命般,缓缓地、缓缓地浮现了出来。
那些纹路并非杂乱无章,而是勾勒出两个相互缠绕、首尾相接的婴孩轮廓。
两个婴孩的轮廓一模一样,如同一个模子刻出。
他们蜷缩着身体,彼此依偎,仿佛还在母体之中,轮廓线条流畅而诡异,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脉相连又彼此牵绊的宿命气息。
更令人心神俱颤的是。
在这两个暗金色婴孩轮廓的眉心位置。
各自浮现出一个极其微小、却异常清晰的印记。
左边婴孩的眉心,是一个极其微小的、由暗金纹路勾勒出的龙形印记!
右边婴孩的眉心,则是一个同样微小的凤形印记!
龙!凤!双生!
血字浮龙凤胎纹!
巨大的惊骇如同九天神雷,狠狠劈在苏清瑶和夜宸的灵魂之上。
她们死死盯着那在阳光下显现的龙凤胎纹,看着那“皇子非亲生”的血字,巨大的阴谋感和一种颠覆性的恐惧,如同冰冷的巨手,死死扼住了她们的喉咙。
皇子非亲生!龙凤双胎!这血书……究竟揭露了何等惊天的宫廷秘辛?!
“呃啊!!!”
就在这时,一声充满了极致痛苦和灵魂撕裂般悸动的嘶吼,猛地从木榻上炸响。
是凌霜。
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,双目赤红如血,脖颈上那幽蓝的霜纹锁链疯狂闪烁、收缩。
心口那片幽蓝的霜纹更是如同活过来的毒蛇般剧烈扭动。
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块显现出龙凤胎纹的血书布料,眼中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、巨大的痛苦和一种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、撕心裂肺的共鸣。
他猛地喷出一大口带着冰晶的鲜血,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,随即头一歪,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昏迷。
只是这一次,他昏迷的脸上,除了痛苦,还多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怆与茫然。
苏清瑶猛地转头看向凌霜,冰魄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巨大的震惊。
她再看向桌上那在阳光下依旧散发着诡异红芒和龙凤金纹的血书,一股冰冷的寒意,如同毒蛇般,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。